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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阴平小路(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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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身后不远处背身立着一人,竹青色幞头系带飘飘,浅荼色圆领长袍白滑胜雪,左手负于后,右手提一剑,剑尖下垂,血滴未尽,自有一副幽渊气度。

未几,老者气绝,轰然倒地。众箭手蓦地发一声彩,也不顾身上伤势,呼喝着往背身那人处奔去。那人闻彩声,微笑转身道:「安某来迟一步,众位兄弟可好?」

尚在原地呆看的陆大安虽已明白此人是己方强援,但佟仲不在,也不好冒昧上前,于是瞪了一双眼仔细观瞧。只见那人一字浓眉、亮眸龙眼、山根连额、鼻梁隆起、耳轮分明、唇红齿白、申字脸型,一幅文士打扮却隐隐透出些道骨出尘。众箭手虽是狂喜之中,却也只是奔至他身边口称公子、感激行礼,不敢与他若众箭手之间一般、勾肩搭背着呼号大笑。

白衣人回剑入鞘,团团回礼后愕然道:「怎么不见其他人,只有你们六个?」

众箭手闻言黯然,绝境逢生的欢喜消弭无踪。白衣人抬眼一扫,唤那把守谷口的箭手:「郝挚,你来说。」

郝挚面上一悲,拱手道:「安公子,我与陈丹、谢宝、白小六、高诵五人奉折将军令出阴平道、过白龙江接应打探消息的兄弟。在花石峡外不远,见到暗记,于是一路寻至此。在前面密林中正撞见林队正、谷山、李七、晏虎与金狗战在一处,便赶了上来助战。本来有我等相助,已射退金狗。可金狗阵后突出一群武功高强的宋人,杀的兄弟们左支右绌。我等结巨木为阵,使将军所授八门箭阵方堪堪抵住。兄弟们杀伤虽多,怎奈箭矢不敷,只得弃了巨木寻路退却。」

说到此处,郝挚悲伤转恨,一指地上老者尸身愤然道:「这老贼趁我等向后、箭阵有隙,冲突向前、一剑砍断李七臂膀。林队正股间首创,行走不利,于是舍命缠住老贼为我等断后。退却路上,晏虎泣诉,我才知与他同行的田力已在几日前被一妖女害了。我等退至此处小谷,被老贼率人赶上。李七昏厥,只剩我等七人能战。幸有谷山机智,每每按敌变化将八门箭阵舍却一门,加上夜色已深,才挡住敌兵攻击。眼见矢尽,谷外佟仲大哥诈称将军,骗走了围兵半数;又得那位使刀的疤脸兄弟奋力送箭矢入谷、拼了性命的拦敌厮杀,方使我等得见公子面目。可谷山被那老贼踢中心窝,怕是不好。佟仲大哥骗去的敌兵已返来且被公子杀尽,可他却仍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

陆大安在一旁听郝挚言语,心中一时悲怆,紧接一阵自傲,待听到最后含悲言佟仲,终忍不住高声道:「这位郝兄弟有甚好哭泣?不如求这位公子与我等无恙者四散寻找,也好尽速援救。若是……唉!没有若是!定然是无事!」

白衣人见陆大安言语豪爽、整个人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尚且自称无恙,心下暗暗欣赏,点头抱拳道:「正该如此!仁兄对箭营兄弟大恩大德,在下安鸿代大哥谢过,日后定有所报!寻佟仲之事,我一力担之即可,仁兄伤势不轻,此地亦不可久留,且随众回砦等候吧!郝挚,你带众兄弟先行,五日后我去岭下林边寻你。」

安鸿言语平缓,也不见有何动作,便已飘然后掠,抬头收礼时,人已在几丈开外。白衣翻飞间,就在空中将身子一转,穿入密林消失无踪,只余最后几字的回音在林间及众人耳中回荡。倏忽间,众人只觉眼前一物闪过。另一无伤的箭手陈丹张手急抓,得一小小瓷瓶,开盖清香扑鼻。陈丹略通药理,一嗅便知此为疗伤圣药,遂急吼吼跑回谷中送与二重伤者服下。

陆大安久在军中,见的多是结阵劈刺攒射,却从未见过江湖中如此高明的身手,瞠目结舌中将对佟仲的担心放下许多。在郝挚的引领下与众箭手一一见礼、互通了名姓,又说起巨木阵藏林童尸身一事。众箭手致谢再三,分出几人与陆同去将林童葬了,这才回谷做了背架,负着谷山与李七回砦。至晚,断臂的李七苏醒过来,虽是脸色苍白、疼痛难忍,但已可搀扶着行走。谷山服了伤药后却不见起色,还是如伤后一般气若游丝,毫无知觉。

众人寻了一个可背火光的山坳升起篝火、煮些吃食。安顿好伤者,尚能活动的箭手四散开来去巡哨,陆大安也要跟去,却被郝挚死死留住歇息。陆见箭手们扎营巡哨颇有章法,既有行伍之势,亦有独得之妙,忍不住出言详询。郝挚感念其送箭入谷之德、喜他勇武直率,又在日间路上问知了佟陆前事,心中再无疑虑,遂展颜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虽在富平中为西军军中一营,可这干人马中除当日吴经略自各营调拨外,却多有江湖草莽,因此营事上江湖习气重了些。当日随军溃退,得出生天的我等十二人更是跟随将军久了的,学了将军功夫皮毛,才逃了性命出来。我家将军自少为折氏不纳,一向离府州游历在外。虽是略有凄惨,却也因此结交了许多英雄,做出许多大事来。割牛城五箭退西贼时只有佟仲一人相随;红翎箭连破太行山三十六匪砦时本是匪首的陈丹、谢宝和李七拜服将军,自愿追随左右;助韩五爷于帮源石洞中生擒反贼方腊时收降了谷山、高诵、晏虎和白小六;同折二将军破巨寇宋江、连珠箭射死花荣时折服了老将军麾下队正林童;田力、魏庆乃吴经略于富平战前调拨。算来,除田力、魏庆外我十人聚首于将军处也近七年了。富平血海俱是安然,谁知在此山僻丧身失命、生死两隔!」

郝挚黯然一叹,继而仰首向天,微微侧着脸只将一双眼往火光暗影中藏。陆大安不知如何安慰,又想起不明死生的佟仲,心下亦是不乐。伤了臂膀的高诵和白小六坐在另一旁,静静的听郝挚对陆讲解。白小六只十六七岁年纪,少年心性又生就诙谐性子,此时见场内气氛转悲,于是便打诨道:「你这郝挚,偏能卖弄他人!我等旧事被你讲了个干净,陆大哥却尚不知你这厮鸟来历如何呢!」

郝挚闻言,抬手假扇火炭烟气飞速拭了下脸颊,笑骂道:「你等这群泼汉,不是匪类,便是江湖。讲给陆大哥听,是抬举你等哩!我只不过一个山中猎户,在集市卖野味时恰巧遇见云夫人。得夫人赏识,抬举我做了个护院。将军与韩五爷在京口庆功,夫人随了将军,我才有幸跟从将军左右。说起来,是家奴般的人物,怎能和你等大侠客大英雄相提并论?」

陆大安听郝挚提起云夫人,又见到他臂上依然系着的两段黛色丝绦,于是记起与佟仲在荒村中所遇妖女的言语。正踟蹰着寻思要不要问问这云夫人是何许人,火旁僵卧的谷山忽然呻吟了几声。围火团座众人急过去探视,轻声喊了些句,却只是不醒如旧。断臂的李七本已昏沉沉睡去,被众人轻喊惊得略醒了醒,讨了些水喝又再次睡下。

两番搅扰了些时候,郝挚要去寻巡哨的箭手换岗,耐不住陆大安的求肯,只得让他也去换了个箭手回来歇息。陆大安得了差事,便把问云夫人的事忘在脑后,值夜至近三更,回到篝火边架不住疲累酸软,一倒地便呼噜大起、沉沉睡去。

如此又行了三日,过了荆棘遍地、怪石峥嵘的木门道,便到了岷江、白龙江交汇的花石峡。岷江如怒龙般冲入峡中,拍岸击石,翻腾咆哮,使人望之晕眩。幸有一窄窄木桥跨江而过,才免去众人沿谷攀援之苦。陆大安一生惧水,紧紧抓着郝挚的衣角尚被唬的面无血色。众箭手也大都面露惊惧之色,唯有郝挚一切如常,背上负着谷山,仍有闲情为陆大安讲解此木桥乃当年邓艾父子领魏兵行阴平小路所造,故名邓邓桥云云。

循岷江向南,便上了去往玉垒关的正路,可众箭手却在堪堪能望见险崖坝栈道之时拐下了路,直直插入一望无际的险山密林之中。林间放眼皆是合抱,树木间藤蔓相缠,密林之阔,恍若泽海,白雾气蒸,终年不散。郝挚为安全计,只在初入林中的几桩木上留下暗记,再往内中便无一丝一毫。林中落叶满布,厚度及膝,行走间痕迹全无,故箭手虽众,唯做过猎户的郝挚识途。入林不久,郝挚带众人寻得一块大石。大石平滑如镜,阔狭若江中一舟,其上烟火痕迹层层叠叠。众箭手在林木间收得枯叶,便在大石上生起火堆,暂作歇息,郝挚自返去林边暗记处接应早该赶上会合的安鸿。

安鸿英武洒然,陆大安一见之后便心生仰慕,又有佟仲安危系于彼身,故一刻不能相忘。这几日行路辛苦、步步惊心,将满心的问题抛诸脑后。此时得闲,待一切安顿罢便缠着众箭手询问,始得知安鸿其人乃甘河剑侠,一身业艺着实不凡。因其生性洒脱淡薄,故江湖声名并不显赫。当日折翎带众人过甘河与安鸿偶遇,安鸿见众人持弓携箭、面目不善,以为狂匪日行。故上前与折翎溺战,约败者避出甘河,意欲驱匪安靖家乡。折翎见安鸿身法,一时技痒,也不说破,欣然应允。二人相较竟日,拳脚、兵刃、内力均伯仲难分。折翎说与真相,安鸿赧然相敬,当夜二人痛饮达旦后结为异性兄弟。富平败时,金军团团涌上,折翎不肯舍弃箭营所存四十余众,眼见皆是玉碎。安鸿得云夫人报信、恰好赶到,仗剑与折翎一道前杀后挡,终护得十二人周全。折翎受创颇重,安鸿得云夫人接应,将众人带至此人际罕至之砦,终得脱险。

众箭手言语间对安鸿既是佩服,亦是恭敬,陆大安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喜者,竟能识得如此英雄兼是此人去寻佟仲;忧者,安鸿逾期不归、恐事有不谐,佟仲安危,深有可虑。听众箭手说到云夫人时,本还想着询问些前事以解心中所惑,可转瞬又将其忘却于心神不宁之间。

如此忐忑反侧了半天一夜,隔天清晨,安鸿终于在郝挚陪伴下到来,身边却不见佟仲身影。陆大安一个箭步窜到安鸿身前,抓住他双臂急切道:「佟仲呢?怎地未与你同来?」

安鸿眼中血丝满布,显是多夜未眠,身上白袍也沾染泥污点点,只是神情依旧洒然。他知陆大安心焦,也不挣脱,只微做笑意道:「我在密林东北,见到佟仲羽箭射杀之敌。循着脚印追去不远,却在一条小溪旁断了痕迹。我以小溪为心,寻遍方圆三十里地面,并无佟仲身影。后又在溪水浅处发现河底石头翻动,推断佟仲定是沿河踩水而去。随着往下游寻,发现溪流汇入岷江。沿着岷江夹岸寻了五十里,却再无踪迹了。」

随着安鸿所述入耳,陆大安双手不觉渐渐用力,待听到岷江夹岸再无踪迹,心中一痛,手一下子松了。颓然坐倒。待不再恍惚,才发现适才安鸿臂膀犹如铁铸,自己的手指手掌发力过猛,竟隐隐有些发痛。正觉得心中如乱麻、不知如何处时,耳听得郝挚与安鸿说话,言中有一句「谷山等查知一件大事,急着回报将军」,忽地猛醒自己与佟仲所历之事尚未禀与人知晓。佟仲不知生死,那消息便只能由自己传语折翎,不然会误了佟仲大事。忙跳起身道:「我却记起,佟仲也查知了件事要报与折将军知道的。」想起荒村中佟仲神态惊惶,言语郑重,于是又补了句:「泼天祸事,只能说与折将军一人,且要快些。」

郝挚等箭手闻言,齐齐往安鸿看去。安鸿点头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郝挚带路前行,回砦将事情禀了大哥再作计较。」

众箭手轰然应诺,熄了营火便结束上路。随着前行,山势越发陡峭;青苔聚水,湿滑难行;雾气渐浓,连呼吸也愈发困难。夜宿林中,生火的地方也无一个,只得啃些干粮打发。唯有谷山在安鸿以内力通夜救治后,渐渐醒转恢复是为一喜。

又行一日宿一夜、攀艰越险后,终于在泥泞中现出一条石板小路。行之未久,一道极其简陋的木制篱笆突兀的映入眼帘。四色旗数面插与其上,却无一人守把。再沿路登攀许久,依险峻山势建立的一道长约二百尺的高厚砦墙屹立山中。砦墙以石为基、以木为垒,高约两丈,垛口、角楼、正楼、闸楼一应俱无。墙体上只简简单单起了十数个睥睨,墙下依着山势引来溪水一流作为护城。其宽逾丈,成年男子竭力而不可越。墙的两个尽头皆是高山,所不同的是左手山峰直插如云,巍巍然不知高矮;而右手山峰之巅约为砦墙两三倍高度,四壁平滑如镜、突出于砦墙之前,恰似一天然敌台。

山路角度陡斜兼石板湿滑,众人皆需抓扶路旁树木藤蔓方能站稳身形,唯安鸿轻巧巧立在一突起的石尖之上。陆大安初至,正震惊于此天地与人工共同造就的万夫莫开之守地而不能自已,耳听得砦墙上一人喊道:「安公子与箭营众弟兄回来了,快开砦门!」

吱呀呀门分左右,紧接着从门里伸出三架木梯,平平的搭在山溪两岸充作桥梁。众人熙攘缘梯过溪,墙上喊话人见有两伤者,急带人抢下墙来接住,吩咐寻医药治疗。安鸿上前深施一礼道:「有劳王砦主守候。郝挚与这位陆大安兄弟有重要消息需见我大哥等人,请砦主与我同去可好?」

那王砦主四十余岁年纪,圆圆一张喜面天生含笑,闻言虽努力正色却依然笑容可掬:「这怎么行?报与折将军知的便是军情,我是何等腌臜人,实不配与闻!」

安鸿微笑再行礼道:「王砦主说的是哪里话?我等困厄来投,蒙砦主恩义收留,心中实在感激。大哥再三与我等交代,入砦便是砦中事,俱要以砦主为尊首肯。今日消息恐是体大,正是要请砦主同去商议的,还请万勿推脱。」

王砦主闻言甚喜,一双笑眼更是眯成弯弯一缝:「折将军真如此说?那可真折煞小人,折煞小人!」又与安鸿客气几句,便把臂而行。

陆大安与众箭手在后跟随,左顾右盼细细打量整个山砦。此砦皆依山所建,层层叠叠恰如梯田。由于山势陡峭,每一层只得方圆十余丈平坦地方。居住房舍俱是以木为料,伐过的木桩也不削平,就那样参差立在各处。砦中行进主路就穿插在木桩群中,经年所伐木桩,偶有新枝冒出,青青翠翠拦在行走人面前,也无人管它。

兜兜转转,直上了层台二十有余,才到了山砦主坪。坪上场间只有一座砖石建筑,建筑大门上方挂着块牌匾,上书「议事厅」三个篆字。此厅虽比砦中其他屋舍略略雄伟,却也不及城中普通大户人家的中堂开阔。场左立着三根旗杆,三面大旗分别绣着「摩天岭」、「诸葛砦」、「孟」;场右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岁月斑驳,无甚奇特。回首一望,砦墙及最下几层房舍已隐在云雾中,渐不可窥,最近的一层就像被踩在脚下,需探头出去才能看见。

安鸿与王砦主同进了议事厅去,留众人在外等候。陆大安随小种相公征战,克西贼砦子无算,却从未见过如此险峻的砦子。正探头向下看的有些眩晕,身旁的白小六抬手肘撞了他一下,吓得他跳步向后一窜,惹得白小六点指悄声笑他:「厮杀汉怎地又惧水又惧高的?哎,陆大哥,我说与你知。那边大石上有神迹,用水淋透便显「邓艾过此」四个大字。你可知邓艾是谁?」

陆大安吃他一幢,惊得险不见了一魂三魄。此刻闻白小六发问,瞪他一眼道:「我是粗汉,斗大字识不得三五,谁知那邓艾是什么鸟人?修桥也是他,留字也是他,好不恼人!」

白小六见陆大安样子,知他有些恼了,也不在意,只是推推搡搡的与他取乐。陆大安离台阶远了,心中大定,亦知白小六是好意开解自己心中因佟仲而来的郁结,遂也笑面还以老拳。众箭手同围拢过来凑趣,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陆大安近些年历尽丧朋失伴苦楚,神思又飞回小种相公身旁,一时恨不得此景能常留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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