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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一生所望·迷踪薄幕(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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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灯如昼,深夜里照得四壁清明,与窗外天空里的一轮皎月交相辉印。

倪府里的吃穿用度都说不上奢侈,唯一不禁的就是各个小院的烛火。深夜在房里,若还掌上了烛火大多都是为了读书阅览,倪府最喜的就是读书。

倪妙筠回了府之后夜色已深,在闺房里睡意全无,通明的烛火下却是不由愣愣地出神。

还是第一回与年轻男子结伴夜游,何况这位大体上已是未来的夫君。接到他的邀约时还不觉有异,在天阴门里的修行让她一贯心如止水,在倪府里又自幼学的是忠孝礼义,大节小节。吴征来盛国是她所愿,会来盛国也因盛国所具的条件。倪妙筠心里却清楚得很,在凉州时若是吴征把自己作为来盛国的条件之一,她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任其予取予求。

“以他的秉性,若是提出这等要求只会为了提升功力,不至于为了贪欢如此下作。”倪妙筠喃喃自语,望着轩窗之外出神,心中暗思:当时毫不犹豫,为何到了现下却彷徨不已。联姻算不得坏事,同样也不是下作,自己没有反对也不会反对,可心底那一丝骗不得人的不情不愿从何而来?吴征不是下作的人,可他与祝雅瞳的贪欢又从何而来?

倪妙筠以手支颌,在窗边遥望天外。

一场细雨过后又是朗朗青天,洁白的皎月像大大的玉盘般挂在天空,连洒向地面的清辉都温暖了不少。两三点小星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芒,像黑夜中忽闪的眼眸,更像他两点温柔又有些戏谑的眼眸。

可恶!从前还不会,他与自己保持着距离,目光也平淡而简单,还挺尊重的样子。今日祝雅瞳上门提了亲,他再见自己时,那一丝戏谑就不加隐藏!好像随时在等着自己脸红,害羞,丢丑,然后就伸出个手指头,在自己脸颊刮上两刮。

逗小姑娘么?倪妙筠越想越气,嘭地一声关上轩窗,不去看天上仿佛在嘲笑她的两点小星。宽衣上了床翻身向里,默运了阵天阴门内功,渐渐平心静气时睡意袭来,迷迷糊糊间喃喃道:“既然已成定局,不如想想回来后要他做些什么好吃的……只是,这样真的有些遗憾……”她不知男女情愫一起,便与从前再也不同。两人的交集实在不多,可每一回都震撼着彼此。从在吴府时现身的惊艳,到迭府外宅那一套行云流水,如梦似幻的刺杀,再到桃花山谷里目睹触及心田的不伦亲昵。吴府到盛国后,又是这一场几乎无可避免的联姻。不知不觉间,命运的红线已将两人牢牢系在一起,难以脱开。

倪妙筠本能地认命,就像在凉州时,她已做好了献身的准备。至于那份隐藏于心底的遗憾,则是这位年过花信,仍怀处子身女子的不甘。缘分的种子已种下,却埋得很深,看不见生根,看不见发芽,也看不见顶开巨石裂土而出的希望……吴征心中恼怒,几番都险些爆发出来。

顾盼既已加入了陷阵营,想来离开吴府的时辰已不短,多半是午后趁着府中人都在小憩悄悄离去。大半日的时光,邵承安居然敢隐瞒自己,至今才来禀报,胆子着实不小。

个中或有确认顾盼的去向,以及看看她离开吴府目的何在的缘由,生怕因一点小事而惊动吴征。但小丫头可是吴征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看紧,有任何异动不可擅自处置,随时来报。顾盼这一路离去加入了陷阵营,军法无情,难道吴征还能把她拎回来不成?

夜风吹过,吴征略略冷静。即使在陷阵营里,真要把顾盼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来也不是难事,就怕小丫头决心已下,决意不肯。十六岁的青春少艾,也是最为叛逆的时候。在凉州时顾盼深受多番打击,吴征担忧她一时赌气做出傻事来。果如所料,顾盼这一回出走只怕又恨又怒,谁也劝不回来。

思量至此,吴征猛然醒悟。邵承安不敢欺瞒自己,又怕惊动了吴征误事,想来是先报与了祝雅瞳。至于一直瞒着自己,定是祝雅瞳的主意了。顾盼一时半会儿不能回心转意,强行为之必然要触及她的逆反之心,届时更加难以收拾。在陷阵营里能让顾盼换个环境调适心情,或许能想明白些事理。即使不能,陷阵营也是现下最适合不过的去处了。

与吴征的略微保守不同,祝雅瞳做事一贯勇猛精进。如此安排固然将吴征架在了火上,烤的坐立难安,倒也不失为激发吴征潜能的好办法。

想通了此节,吴征怒气渐消。他手中事务繁多,祝雅瞳代为分忧合情合理。吴府在紫陵城初定,杂事也是层出不穷,韩归雁现下要管一则要务也多管不过来,二则似乎也缺了那么点点分量。——譬如祝雅瞳将此事压了下来,陆菲嫣便不敢有意见,循循讲起道理来也能说得通。若是韩归雁下的令,陆菲嫣爱女心切,着急起来恐怕已翻了脸。

怪道傍晚回府时未见陆菲嫣!

吴征在府门外停步长舒了口气,摆了摆手打发邵承安道:“你不用跟来了!盼儿在陷阵营里若有任何意外,我唯你是问。”

邵承安打了个寒噤忙俯身跪拜道:“已有五名兄弟一道儿应征进了陷阵营,日夜守卫顾小姐。章大娘也在挑选两个机灵的女娃子,明日就去应征,以便贴身照料顾小姐,属下绝不敢有丝毫轻慢。”吴征的确说过他喜欢戴罪立功,可邵承安也明白,有些罪是一千八百年的功劳都抵不回来的。

“好,我记下了。”吴征拍了拍邵承安的肩头以示安慰,径自进了吴府。不是顾盼对他不重要,而是部下处事得当并没有过错,他虽心情烦躁,也不愿没来由地将火气发泄在部下身上。

吴征沉着脸来到后院,放轻了脚步向陆菲嫣的小院走去。路途并不算远,但短短的一段路吴征走得分外沉重。吴府不比从前,不仅人多了,事情也多,闲适的时光短期内难再返。来到紫陵城之后,吴征甚至难能与陆菲嫣独处,更别提尽情尽兴的欢好。曾向她许下诺言,不仅要一生一世待她好,把她捧在手心,也要安抚好顾盼。这两件事从现今来看,没一件做得好了。

吴征不怕陆菲嫣不理解,只怕她将不满压抑在心里,今日顾盼偷跑出府,会不会成了日后矛盾爆发的导火线。就像那夜在荒原,她把满腔怒火全然不留情面地发泄出来,终于与顾不凡恩断义绝。

隔阂若生,便难消除。吴征当然不愿今后会与陆菲嫣走到这一步,可在推开院门之前还是犹豫了一下,生怕陆菲嫣那一双流连的凤目再看见自己时,有失望,也有疏远。

举着的手还未叩响门扉,一阵轻盈又惶急的脚步飞奔而来,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在吴征的愣神中,陆菲嫣已像投林的飞鸟一样扑进他怀里,将脸颊贴在胸口。

胸口的衣襟被死死地攥紧,可温暖又柔软的娇躯偎依贴合在自己怀里,一抖一抖的,像只受伤的小鹿在寻求安慰,又像在安慰着吴征。

“菲菲……”吴征不由自主地将陆菲嫣搂进怀抱,动情之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明白,我都明白。”陆菲嫣忍不住落下珠泪,啜泣道:“我没有丁点怪你。”简单的一句话似有无穷的魔力,吴征悬着的心立时安定下来。只听陆菲嫣断断续续道:“你一直在寻找机会我清楚得很,若没有这么多变故,终有一天能稳稳当当地解决。我心里难过只是心疼盼儿,觉得对她不住,也没尽到一个娘亲的责任……”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你怪我……”吴征也觉鼻子酸酸的,陆菲嫣只是只言片语,已将满腔心意说得淋漓尽致,也说得吴征心中大慰。

两人拥在一处,颇有心意相通时互相扶持的默契与甜蜜:“盼儿留下了书信,写的什么?”

只是半日的小笺,看上去折痕已深,也没有新纸的坚韧而像是旧纸的绵软,想是陆菲嫣已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吴征展开之后,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小楷娟秀而利落,每个字的架构都是高矮比长宽略多了丁点,让字体看上去显得圆润,正像顾盼两颊尚带有一点婴儿肥,圆圆的小脸蛋。

【娘,盼儿没用,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先离开这里了。

身为昆仑门人,不能为门派分忧。身为顾,陆两家的后辈,不能为家族出力。身为您的女儿,不知要怎么面对您。盼儿左思右想,只能怪自己无能,就像韩将军说的,我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盼儿不怨韩将军,只怨自己,否则掌门师兄又怎会只拿我当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盼儿知道掌门师兄一向疼爱我,兴许是太宠了就惯坏了小孩,盼儿无忧无虑,每日只知纠结些小事,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娘,盼儿一直以为掌门师兄无所不能,也一直以为疼爱一个人就是要她做自己的妻子。盼儿真是傻。

娘也一样,盼儿长大以后就知道娘心底的伤痛,还有经年累月的伤痕累累。掌门师兄是个好人,那天我见到娘和掌门师兄如此亲密,确实有些震惊,可是心底又有些安慰。万事皆有因果,掌门师兄就是您命中注定的人。我最最敬爱的娘亲,盼儿是真心为您高兴。

只是盼儿又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府邸很宽敞,可盼儿无能,就很寂寞。幼时娘亲常劝诫盼儿要多下苦功,盼儿只恨自己没有听进您的话。所以盼儿请娘亲原谅,盼儿要走了。

也请娘亲转告掌门师兄,莫要来找盼儿,盼儿不愿碌碌无为一世,现下宁死也不会回来的。希望有朝一日归来的时候,盼儿能让娘亲感到骄傲。】

吴征看得潸然泪下,连连摇着头将小笺折好,叹息道:“盼儿长大了,而我全然不知道,还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她去了陷阵营。”陆菲嫣抚摸着小笺,将纸页抚得平整后才小心地在袖口收好,道:“这支军旅九死一生,盼儿怎地偏偏选中了那里。”

“我的报应。”吴征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咬牙切齿道:“当盼儿是小孩,什么都不告诉她,这就是我的报应!”

“其实若是先告诉她,以盼儿现下的犟脾气,只怕还是要去陷阵营!”陆菲嫣幽幽道:“其实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原点。”吴征心中咯噔一下。原点自那一夜半强迫地与陆菲嫣共结连理,美妇柔肠百转时,最为纠结的便是吴征是女儿的意中人。吴征的山盟海誓,自也包含了将来能安抚好顾盼。他并非每一回都能言出必践,时不时的,总会被些意外所干扰。可吴征有一点大大的好处,说出口的事情,即使未能按时完成,这个约定却不会就此作罢,不完成绝不停止。陆菲嫣对此无比信任,也相信吴征一定能处理好此事,才有了若不能安抚好顾盼,她也再不能与吴征双宿双飞的约定。

“天意如此。早间才说通了韩铁衣,晚间就定下了此事,谁都不能改变。”吴征有些感慨道:“最迟三月之后,我也会去陷阵营,这期间自有祝家的得力下属暗中照顾盼儿,你别担心了。”

“那是支依着雁儿和你的意思组建的军伍,我不担心。”陆菲嫣终于将螓首从吴征的胸膛前抬起,妩媚又充满柔情的目光与吴征对视道:“午后盼儿离去,我不敢阻拦,此后一直在自责,也难免有些怪罪于你,怪罪祝夫人。后来得知盼儿去了陷阵营,我反倒心平气和。陷阵营若不能胜,盛国立时山河破碎,咱们也没了容身之地。像你说的,天意如此,咱们只能勇往直前。夫君去陷阵营,往大了是辅盛国渡过难关,往小了是让吴府在乱世里彻底站稳脚跟。现下又多了个盼儿……夫君正竭尽全力,这么一来只怕还得逼迫出潜能……夫君不能有意外,盼儿也不能有意外,你们俩任谁出了事,妾身都无法独活。换句话说,我娘儿俩的命全系于夫君一身,望夫君垂怜!”

“在这府上的每个人都是如此,我还没有活够,而且一想到栾楚廷和霍永宁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们一定都要活着,还要活得比他们都好得多。”吴征捧着陆菲嫣的脸颊,道:“只是近来实在冷落了你……”

陆菲嫣缓缓摇头,撅着唇瓣,嘴角又向上弯起,露出个十分委屈又可爱的微笑,其讨喜之处,竟半点不逊她青春逼人的女儿顾盼。

“今时不同往日。府里上上下下百废待兴,你若是还像从前一样满脑子儿女情长,我才是罪过。夫君不该担心家里,把精力都放在那个什么……突击队?还有陷阵营里。我们都没事,家里一切都会好好的。从前就是一条心,现下更不用说啦。夫君只要心里有我们,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从前许多安慰陆菲嫣的话,被她拿来安慰自己,吴征听了却是说不出地贴心。居然也有词穷之时,他张了几次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绪激动之下,向陆菲嫣一口吻去。

熟悉的唇瓣暌违了许久,贪婪地含在嘴里又吸又吮,滋味仍然是膏腴柔嫩,满口喷香。那幽幽地喘息声伴随着火热的呼吸传来,吴征如痴如醉。良久唇分之时,美妇那媚眼含羞,香唇逐笑,螓首低垂又决然抬起,有些凄苦地频频摇晃着后退的模样,又让吴征仿佛心碎了一地。

不需多言,对视的目光已将心迹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两人许久未曾独处,今夜本是绝佳的良机。但在陆菲嫣心里,这个良机来自于顾盼离家出走,来自于她未曾尽到作为一个母亲的职责。两人虽因种种现实待顾盼有所不公,可心中待顾盼俱是又疼惜又喜爱,顾盼虽不在吴府,犹似就在府中。这等【良机】若是两人不管不顾,与不知礼节,只顾自己的禽兽何异?

吴征虽觉失望,也会意地点了点头。自己有解决此事的承诺在先,陆菲嫣处在夹缝之中有了心结,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拥吻之后吴征虽有些兴动,打心眼里和陆菲嫣一般也是不愿。

陆菲嫣退入房中之时以手点在胸口,又遥遥点向吴征,再次示意我娘儿俩的性命全系于夫君一身。吴征也用手捶胸,又向陆菲嫣露出个温暖的笑容道:“好生安歇,不必担心盼儿。”……转眼便是二月有余。吴征领着昆仑一系来到盛国,从初时的群臣畏惧张圣杰与费,花两家的弹压,只敢在私底下议论纷纷,至今反对声几乎消止。

一来张圣杰虽久未归国,但一回来就被国师费鸿曦与丞相花向笛奉为真命之主,有了这两家协力扶持,张圣杰原本单薄的根基立刻厚重无比,谁也不能相提并论。这三人力主的事情,自然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

二来吴征入盛国之后,大秦忙于内乱无暇东顾,倒是为盛国挣来一个大好的局面,算是献上一份大礼。拿人嘴软,大臣们也就不好多说。

三来也是最为重要的,燕国尚未有旨意传达,持反对意见的大臣暂时偃旗息鼓,其实也在等待这一刻。他们没有底气与陛下,费,花叫板,但是燕国的旨意下达之后,便是最大的底气。

昆仑一系无疑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即使残存者的实力也令人垂涎不已。可不少大臣都认为这是块烫手的山芋,也是弊大于利。吴征再怎么本领通天,难道还能让羸弱的盛国翻身不成?既然翻不了身,又何必因此去招惹来燕国的不满?

吴征不急不躁,除了暗中筹划的事情之外,也冷眼旁观着一切,世情乐观,有时不免也有些感慨。羸弱的盛国受了多年的欺压,自不免会有些人颓丧,得过且过。张圣杰联合费,花两家如今尚能压制,长久下去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直接与燕国翻脸显然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越早打起来,盛国还能勉强一条心,燕国经历了北部大战,新皇更迭等诸多大事件之后,也是最虚弱的时刻。同样仓促上马的盛国反而在此时有更大的胜算,越拖下去,也越是不利。

也幸好,除了那些已满是投降之念的人以外,还有不少勇敢的斗士,依然不屈地奋战,不辞劳苦地去尽力抓住能帮助盛国打胜这场战争的可能。

府上的大多数人莫不如是,还有已身在山越边界的倪妙筠。佳人这一走就是一月,定时联络的书信里虽未提起,想来免不了风餐露宿一路艰苦。刚回到盛国老家,住在舒适的府邸里,又被吴征请离了而在山野间奔走,想想也心中不忍。

吴征将手中的船浆不住在大缸中搅动,喃喃自语道:“待你回来了,必须送份大礼才成,这一样你当会喜欢的。”越境多山,密林里毒蛇虫蚁与瘴气都有致人死地的危险,这一片地界便有些人烟稀少。听闻翻过了崇山峻岭,闽粤之地便有大片的平原直达海岸,也是个鱼米之乡的好去处。可惜这片大山几乎阻隔了两地,少有人能翻越,也没多少人愿意去。于是闽粤与吴楚接壤的大山一带,淦城便成了山里山外的重镇。

想翻越大山,必在淦城备齐行程之需。而刚穿过大山准备返回吴楚之地的人,也必在淦城好好地歇歇脚。

地处偏僻,坐落于山脚下,两面背着山阴的淦城其实并不大。低矮而有些破旧的城墙,无精打采的兵丁,刚发了财的豪客纵声吆喝,装饰豪华的赌坊与青楼门口,迎客的小厮陪着谄媚的笑容将他们迎了进去。而街边时有衣不蔽体的妇人领着个面有菜色的幼童,哆哆嗦嗦地举着个破碗,向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讨要几枚可以果腹的铜板。

是的,这座城市就是如此地怪异。有富裕的行商,也有穷得吃不起饭的妇孺。人丁不多,销金窟却应有尽有,极尽奢华。数洲交汇的边界地带,谁也不愿去多管闲事,又是山高皇帝远,难免就生长出如此畸形的城邦来。

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多,也不少,闽粤之地珍贵的茶叶,山珍,只消从大山里运了出来,就能换来大把大把的银两,于是危险的大山也就可爱起来。淦城作为翻越大山后的第一处城邦,自然也就成了收购货物的好地方。

行商们脚步匆匆,在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只消达成了目的,肯留下来消遣一番的都是有名的豪客或是身负绝技的高手,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多呆下去,以免平白惹上了麻烦。但是如此慌不择路地撞进城来的,也属罕见。若是从闽粤一带的大山里来还有些可能,这种人多半是被毒虫咬伤,赶进淦城里寻找解毒良药。可这人从吴楚一地像只正被老虎追赶的兔子,疲倦已极,连满面尘灰都顾不得擦上一擦。

他一路跑向城门,守门的兵丁见了个邋遢的不速之客,刚要拦阻就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不由呆了一呆,急忙放行。这人对淦城居然极其熟悉,看他踉踉跄跄地穿街走巷,不过几个起落就在一片堂皇屋宇之间没了踪影。

兵丁们十分诧异,交头接耳地悄声议论,这半日来没什么人进出淦城,这桩足以让淦城抖上一抖的怪事便成了谈资。过了有小半时辰,只听嘚哒嘚哒的蹄声响起,远远地又有一人向淦城行来。

充作脚力的小毛驴低着头缓缓而行。这匹驴子十分瘦小干巴,一看就不是良种,也不是有人饲养,也不知道是哪里临时找来。纵然驴子颇具耐受力,这样的身板想要驮起个人也是不易,可它走得稳健,足见驴上的人儿身姿之轻盈。

那人只用一顶黑纱斗笠蒙面,并未掩藏身形,远远看去是一名女子。她侧坐在驴背的身姿十分舒展,上身略微后倒,两条长腿则略略斜伸,让身段看起来苗条而修长。已入秋的时节里,除了偶有的寒雨,南方并无秋凉,她身上所着也仍是夏季的轻薄服饰。温柔的山风抚过,衣袂被掀起边角轻轻飞舞,仿佛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刚刚临凡。

淦城里多有豪客,城里的青楼也有些极为出众的姑娘,可来来往往见多了的兵丁们却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她身形尚远,只见一个依稀的轮廓,更是被黑纱遮去的面目,也未刻意地卖弄,只是自自然然地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乘坐在不起眼的毛驴上。可光是那股风姿,便让人移不开目光去。

兵丁们也是如此,不自觉地露出垂涎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前来的方向,由远及近,谁也不肯错过片刻。

行至城门边,女子轻轻拍了拍毛驴的头顶,让它停了步后便跳下地来,又摸了摸毛驴,轻声道:“累了你了,我走了,你这就回去吧。”毛驴似懂人言,抬步欲走,却又似对女子恋恋不舍,逡巡犹疑着不愿离去。

女子的声音悦耳,像城门上风铃随风起舞时的动人。清脆语声中又带着浓浓的鼻音,在冰冷中又泛起些轻柔之意,听起来令人说不出地舒适。她从驴背上跃下时裙裾飘起,露出一截纤细秀美的足踝,雪白发亮的肌肤上,一只五彩斑斓的翠鸟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如此佳人,几时得见?如此风姿的女子,来头也绝不简单。瞧不见黑纱后的容貌,守门的兵丁不由倍感遗憾。不想女子抬头看了看城门,顺手便将斗笠揭了下来,喃喃自语道:“原来这里就是淦城。”如同她的声音一样,这副俏生生的鹅蛋面庞也是如此地柔美。一对秋波眉在浓密间眉梢一勾,透出几许温柔之意。剪水双瞳晶莹透亮,仿佛一汪秋水清澈见底。秀直高挺的瑶鼻因微微的喘息而略微开合着,连两片鼻翼都无可挑剔地好看。她的唇瓣小而薄,不知是城门处让她的思绪飘到了哪里,两片薄唇微撅着抿起,让一张清纯的脸蛋显得如此干净清爽,简直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上天赐给了她一副姣好的身段,修长苗条处,却是该有的不吝其丰。那一对儿饱满的胸脯高高耸起,直将宽松的衣衫撑出两座挺立的山峰。而腰际虽被不设腰带的衣衫完全遮盖,臀儿却是像座圆拱桥般急剧挺起,不仅丰满,其形之圆润也让人垂涎欲滴。

奇怪的是,这名女子对自己不可方物的美貌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甚至不自知。她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门口,不在意身旁有什么人,又有多少人在看着自己,是倾慕还是贪婪。

确认是自己的目标,女子迈开长腿,聘聘婷婷地向城门行去。她的步伐极为特殊,提步时膝弯抬得甚高,每一步都像悠闲踱步的仙鹤般优雅好看。

她刚行至城门口,便有一位须发已花白的守城官欠身施礼道:“姑娘看着面生,敢问可是初来淦城么?”

女子停了步,目光一扫,只见守城兵丁里有一人面颊通红,高高地肿了起来,此刻与她目光一碰,虽仍难掩贪婪垂涎,却不敢与她对视。女子情知是有些兵丁对她有为难之意,却被守城官拦了下来,当是情急,还暗中教训了一顿。

女子暗暗点头。一面赞守城官老成持重,一面也想淦城地处三地交界,虽有城狐社鼠,也难免有暗中掌控这处城邦的势力,但朗朗青天,皇帝威仪之下,到底官府也未败坏。

“这位官爷,小女子初来贵宝地,不知是有什么不妥么?”女子清脆中带着柔和的声音一出,几乎又让些年轻的兵丁酥软了半身。

“没有没有。”守城官忙连连摆手,示意当不得官爷的称呼,躬身道:“只是依例相询,淦城并非高墙重地,姑娘请自便。”

“谢了。”女子也抱拳回礼,此前背在身后的宝剑也因此露了出来。平实没什么花巧的剑鞘里寒锋未出,可她不加掩饰的高手风范在这一刻也展露无遗。连守城官也不由打了个寒噤。

“敢问姑娘贵姓?”守城官咬了咬牙,大着胆子道:“本城律例,若有初次来此的行人,须得落个名讳。”

“我姓倪,人儿之倪。”待她去得远了,城门外始终注视着她的人们才忽然同时喘了一口气,仿佛魂魄刚刚回到身体。被扇了一耳光的兵丁咬牙切齿,他不敢对城门官有怨言,只是叹息道:“可惜,太可惜!”

“如果不是老夫一耳光打醒了你,看你那一副贱像,今日就没命了。”城门官冷冷地道。

“当真?”兵丁吓了一跳,他本以为最多是碰到了硬点子挨一顿打,在城门之前,难道这女子还敢公然杀害兵丁不成。

“你以为自己披着这身皮就了不得了?老夫和你们说过,想在淦城混下去,无时无刻都要有眼力!这位姑娘不是一般人物,这等气度做不来假,而且……你们看她下驴的时候没?那一跃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一样。这等身手,随时要取你的狗命,你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上一眨。”守城官昏黄的目光看着淦城里的长街喃喃道:“不知这位姑娘为何来此,看来淦城里有得闹了……”

倪妙筠入了淦城,信步顺着说不上宽敞的街道走去。自答应了吴征之后,次日一早她便离了紫陵城。说到藏匿伏击,追踪拿人的本事,吴征所认识的人里无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可是她亲自出马,这月余的时光里虽是发现了江枫璃的踪迹,却始终不能得手。

一方面答应了吴征,另一方面也激起了执拗之心,倪妙筠循着踪迹一路南下,今日便入了淦城。她看似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实则巨细靡遗都逃不开她的双眸。初入淦城时,青石板的地面上落下两个足印,这两个足印没入青石板一分有余,鞋面上带来的泥泞之迹至今尚未干透。

足印向前,右拐,越发淡了,随即便消失不见。倪妙筠向右刚一转,旋即左转向长街行去,心中自语道:“你刻意留下两个清晰的足印,还踩得那么重,这是要我以为你惶急之下乱了神智,只知仓皇逃窜。可西城里的屋瓦都是些平民,以你的本事自然不会籍籍无名,也不会甘愿住在穷苦人家聚集之所……咦,果然,躲到这里来了。”倪妙筠微微一笑,一个轻巧的转身,便转入一处小巷子里。

足印在长街上早已寻不着,江枫璃自不会在引诱倪妙筠寻错方向的同时,还留下线索。只可惜这世上有很多事并非他所能掌控,譬如他逃窜之时,曾撞倒了一个蔬果摊。摊主不敢骂骂咧咧,可脸上的不郁却又掩藏不住。又譬如他奔行时,许多摊主主动让出条道来,沉重的货摊搬动时就会落下痕迹。这些难以发现,又容易错过的细节,却一一为倪妙筠画出江枫璃逃窜的路径来。

“痕迹几乎不留,看来并没有慌慌张张想着要夺路而逃嘛,是淦城没错了。他真的聪明得很……”倪妙筠看了眼小巷就回转向大街,左右张望起来。

淦城不大,这条长街能环城一圈,而除了府衙占据了城中心之外,能在这条大街上占据最好位置的,便是几家生意最好的青楼,赌坊与客店。这几家店子都在倪妙筠所站的位置附近,这里阳光最明媚,到了傍晚后也最是通风凉爽。最重要的是,吃喝玩乐的场所都聚集在一处,豪客们花起钱来花不完,店家赚起钱来也分外地爽快。

“你不愿再逃,就是要在淦城里与我决一死战了么?”倪妙筠微微一笑,提步向名为幽舍的客栈走去。

有本事把店铺开在这个街区的老板,都是淦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况还是最大的几家之一?倪妙筠刚至店口,便有热情的小二将她迎了进去。能够接待这样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儿,小二不仅乐开了花,还分外地有面子,连话都多了许多,只是舌头居然莫名其妙地打结:“姑娘有请,本店这个这个……环境幽雅,闹中取静,吃住用度一应俱全……姑娘这般人儿……看中了这里当真是好眼力……”

“嗯,正巧饿了,可有什么好吃的?”倪妙筠登了二层左右张望一番,寻了张靠街边的椅子坐下,将宝剑搁在窗边道:“本地特色的最好。”

“有有有……咱们这里的梅菜扣肉,清蒸桂花鱼,香煎藕饼最是下饭。姑娘还可来一道百合红枣蒸南瓜,清甜可口,还美容养颜。”

“好。”倪妙筠点了点头。闽粤一带的菜色口味偏清淡,这几样菜听起来倒是不错,她想了想又道:“好酒也来一壶,再安排一间上房。”

“好咧~~”小二拉了个长长的尾音,以洪亮的嗓门唱道:“上好扣肉封梅菜,新鲜桂花鱼清蒸,嫩藕下油锅,南瓜切片佐百合红枣,长乐玉液一壶。天字一号间待客啦~~~”即使是小地方,也自有其特色,而无论这座城有多小,能在一城之地称王称霸的都不会是简单人物。只是经营一处客店,都能看出手段不俗。

倪妙筠支着下颌,居高临下俯瞰长街,赫然发现自己的位置居然是整座客店里最好的一处。街上的风景一览无遗之外,还可眺望街道另一侧的赌坊与青楼。与客店不同,赌坊与青楼沿街的隔间不会是最好的包厢,但却是最为文雅的。

赌坊里看不见急得红了眼,杀气腾腾的输家,这样的输家通常都在可以一掷千金,最隐秘的包房里。看得见的只是意兴飞扬,欢声笑语,小赌怡情找乐子的雅客。青楼里也看不见猥琐下流的,扭曲了身体的交欢或是不堪入目的特殊癖好,这样的事情只适合在深深的庭院里。看得见的只是觥筹交错,不时还吟出些浪漫诗篇的文人,与掩口娇笑,最多只是拿起杯盏,劝人多喝一杯的妓子。

“小小的一座城竟有这么讲究的销金窟,这里的地下又有多少肮脏的黄金白银?”倪妙筠微微眯眼,陷入沉思里。

酒菜未上,小二刚下了楼又急急忙忙地奔了上来,木质的楼梯在他的疾奔之下居然只发出轻响。他笑吟吟地躬身,摆下一大一小茶杯,一只茶壶,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大杯里,道:“姑娘稍候,先请用茶。”淡黄的茶汤从壶口中潺潺流下注入大杯中,香气立即肆意飘散,钻入鼻中时那股馥郁的花香让人精神一振。倪妙筠诧异地回过头来,见小二正巧讲一壶茶倒完,堪堪装满了大杯。

那大杯也有讲究,杯沿处做了个尖嘴,小二又拿起大杯,将茶汤顺着尖嘴处将小杯斟满,道:“姑娘慢用。”

倪妙筠不发一言,任小二自去后,拿起小杯探香唇轻抿一小口。只觉一股滋味纯且浓的清香席卷口中,她将舌面一卷,其醇而带爽,厚而不涩,那不同凡响的清香滋味居然雅韵悠长,久久不曾散去。她生于书香之家,自幼便常常喝茶品茶,在天阴门时也不曾落下,可谓品茶的大行家。茶泡的好不好,可谓一口即知,休想瞒得过。

能让她抿上一口后,香味刚淡又想再尝一口的,岂是凡品?不说茶叶定然是上上之选,连冲泡的方法也是大家手笔,否则怎能选用最适合的山泉之水,择最适宜的水温冲茶,浸泡的时间又是刚刚好,才显如此滋味。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茶汤居然装在客店中最普通的大耳茶壶里,那是每个客人刚坐下时都会倒上一杯,先润润喉,解解渴的最为普通的茶叶才会用的。

这样的人物,怎会在一家客店里当冲茶的茶博士?这样上好的茶叶价值不菲,又怎会轻易地拿出来待客?倪妙筠不动声色,目光再度转向街角。

小二再度奔上二层时,一壶茶刚巧喝完,他也刚巧又冲了第二泡,顺势给倪妙筠满上,壶,摆好一只碟,道:“长乐玉液,白斩贵妃鸡,姑娘请慢用。”先前点的菜色里可没有这一道。小二送上了菜便即离去,倪妙筠虽满腹疑云也无人询问,只因二楼原本的两桌客人离去之后,再也没有人上来。偌大的二层客店空荡荡的,只余自己一人。

若有上等的肥鸡,最适宜的做法便是白斩。将肥鸡洗剥干净之后下锅隔水蒸熟,起锅切成不大不小的方块,工序看似平常,妙处便在调味上。上等的鸡肉原本便极具鲜味,蒸时不加任何调料,正巧将鲜味原封不动地保存。更妙的是清蒸时隔水,鲜甜的鸡汁在蒸笼里被热力一逼渗透出来,这是绝佳调料不可浪费。用海碗存好之后,将葱姜蒜在盅里捣成泥,拌入鸡汁里再加入少许盐。食用时将鸡肉在这味调料里一蘸,原汤化原食,鲜上加鲜。

倪妙筠夹起一块鸡肉,才发觉不仅是一道白斩鸡那么简单。这斩成方块的鸡肉依旧拼做原本的整鸡之形,不是刻意卖弄刀工巧手,而是内有乾坤。鸡里有一只鸽子,扒开鸽子之后,鸽腹里还有一只蛋。

无论在哪里,这都算得上是一道待客大菜,可做镇场之用。席间主人挑出蛋来,再奉于最为尊贵的客人,说些吉利之言,必然使得宾主尽欢。如今这一切都归了倪妙筠享用,虽未有人上来说上一通好听话,意思却已十分明显了然。

倪妙筠默不作声,也不着急,对方既然摆下这等阵势,急也无用。她小口小口咀嚼着鸡肉,又抿了口酒。连酒都是上上之选,那酒液入口,一线冰凉笔直地落入腹中,又转作一团融融燃烧的烈火,又甘又醇,即使在紫陵城里等闲也喝不着。至少在诗礼传家的倪府上,那位不好酒的大学士就拿不出这等好酒来待客。

上好的菜肴一道又一道地送了上来,较为粗疏的如梅菜扣肉自然是见不着,用了豉汁蒸排骨代替。连一小碗炒饭的主食,居然都是先将米粒酿在鲜鱼中蒸熟,再将鲜肉剁碎成泥一道炒制,起锅前还加了勺上好的官燕。一道看似简单的炒饭,实则说得上金雕玉砌,高深莫测,无论色香味与功用都是女子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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